葉榕與季悟笙分開以後，沒有回她在何資與伊尹身邊的房子，她回了自己家。

門關上，整個房間露著落寞。

沈極已經去英國進修歐洲油畫了，房間只有空寂與痛。她摘掉墨鏡，扔在旋轉鞋櫃最上面一格，然後是鞋子，外套，襯衫。高定被輕易拋下——正是這絕非普通工薪階層的服裝，讓季悟笙明白了她在那個女人面前說的雲裏霧裏的話的言下之意。

她抹掉紅了的眼睛下的淚水。

她在和季悟笙接觸之前，已經扮演了檢察官從伊尹的母親那裏了解了伊尹之後的生活。

被學校和身邊人犧牲掉之後，伊尹的父親到處奔走，不料災厄環繞，出了車禍，搶救無效。這才是壓垮伊尹的最後一根稻草。被開除被誤解，都只是傷痕累累，但父親的意外，造出了他把所有都歸結到了自己身上，徹底死去。

他恨著那三個惡魔，也恨著沒有站出來的被救女生，同樣恨學校，恨所謂友愛同學，甚至抱怨社會的冷酷。但都沒有恨自己強烈。

他恨到強行矯正自己的口吃，一旦不連貫，就狠狠扇自己，話語不清晰，就往嘴裏塞石子，割劃口腔、舌頭、牙齦、嘴唇，最後吐鮮血，以此來懲罰自己。

他割腕，但被母親及時發現，搶過刀子在自己手上劃了一刀。

“我那時候威脅他，要死就帶我一起！他才乖乖聽話了……”在“檢察官萬秋”安排的“暫避處”毛敏慧滿目傷痛。

縱使搬家，寫作、成名，沒有人記得他的傷痛，那也不意味著，夢魘會消散。反而在日覆一日的自我懲罰和故意驅散快樂心情中，最後變成了忘記自己本來樣子的伊尹。一個像《泰迪熊》一般，原本代表童真陽光的泰迪熊，變成了滿嘴臟話情緒暴躁不顧他人感受的怪東西。

沈栩將臉上的眼淚全部擦掉，站在自己房間的試衣鏡前。深呼吸，漸漸平靜下來。然後去鎖著的櫃子裏，拿出了那幅畫。

她的記憶穿透千年，太繁雜，她的身份、性格，都不相同，所以她才會顯得伊尹看到的覆雜不可捉摸，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麽調色出一個最適當的沈栩，記憶、角色太覆雜也是憂擾。

她看到那幅畫的一剎那，沈栩原來的記憶就鋪天蓋地。

她盯著畫，不知道過了幾分鐘，還是幾小時，她的眼睛移到了鏡子。

然後慢慢，慢慢調整著自己的面貌，身高。

最後鏡子呈現了一張混血的男人的模樣。高挑，肌肉的線條恰到好處，皮膚健康。最美麗，是他深邃到極致藍——深到極致變成黑的眼睛。就像天鵝絨盒子裏安著臻瑰的璀璨寶石。

頭發微卷，略帶棕色，勾勒出一雙細巧的耳朵。脖頸不像常見的歐美人，會顯得比較粗，他的是雕像的勻稱甚至可以說纖美。

這是沈栩的前男友，瑞希集團的繼承人，希鷺。

“哈，真是萬分榮幸，沒想到瑞希會想在我們慈美投資。您放心，我們慈美啊，可是經濟開發工業都在本省數一數二的！”費宇極其興奮。他在叔叔關照下做了政府下面一個招商引資機構的科長，本來升遷應該很快，無奈叔叔後來因為事情最後只得辭任避風頭，他只得把目標從原來的副處變成了個小科長。

不料運氣來了就是擋不住啊，竟然有這麽大一個金主自己送上來！

當費宇萬分得意的時候，他高中時候一起胡作非為的死黨馬肖就沒那麽好運了，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他父親以前徇私舞弊的事情被揭了出來，停職察看、紀檢委入駐，就連他的公司——一家教育機構都接連爆出惡意收費、電話騷擾推銷、名不副實等等麻煩事。

要說奇怪也是真奇怪，本來新聞鋪天蓋地是當年那個伊尹背的那個黑鍋，當年靠著費宇叔叔向各方施壓自己父親下指令給校方，事情是壓下去的，也不知道哪個不長眼的把這事又揭出來，害得他緊急又找了費宇和謝子陶三個人商量怎麽把事情再遮掩過去，可不能被發現當初輪|奸未遂嫁禍給別人的事。不然先不說他們怎麽樣，他們頭上的父輩大傘肯定全部垮掉。

最後三個家夥商討出的就是把當年那個女生再找出來，用錢買通她的婆婆，誘騙她錄了陳述當年事件的錄像然後動了手腳，再嫁禍伊尹一次！

唯一沒有任何動靜的就是剩下的謝子陶了。

他當然不會覺得這有什麽奇怪，他也不知道兩個損友發生了什麽。

他的父親已經升任省級，雖然他不過是一個在家吃父母的閑人。但還是有點便利，至少作奸犯科，那些普通派出所的基層警員都知道了他父親身份，對他也是敢怒不敢言，因為一旦懲處太過，領導會出於仕途遷怒。所以只能拘留還是拘留，但到底有所顧忌了，對於他沒有什麽深刻教訓，隔三差五就犯點不痛不癢的小事。

現在的新聞已經變成慈美市原教育局長在職期間幹預中考把自己兒子送進慈美第一重點中學，收受下級賄賂，幹擾正常學校教育資金撥發等等劣行。

本來娛樂新聞就具有時效性，而且最怕就是當事人沈默不發一次，打在棉花上的拳，很快觀眾就乏味了，轉而去追求這個女星得獎啦那個導演拍了十年一遇爛作啦……

畢竟自此上回伊尹發了個五秒而已的反饋之後，就長久銷聲匿跡了，連載也被換成另一個作家的，專欄也停刊，就是他編劇的同名小說改編電視劇也僅僅在事發前播出了四集就緊急接檔了一個古裝劇。

伊尹變成了一個禁忌，人們依舊討論，但已經沒有口誅筆伐，只是在感嘆，這樣好的皮相，這樣巧的文采，怎麽就那麽不堪。

那麽伊尹呢？他在哪裏？

他把傷透了心的母親重新安頓好，並把何資騙去心理疏導母親。他不想再讓唯一掛念的人受到折磨，而且他也不想讓何資再著急。

他在自己的別墅閉門不出了近兩個星期。

房子是在毛敏慧名下的，所以人的汙言穢語信、恐嚇物都沒有出現。知道這個地址的存在，只有他自己，連毛敏慧都不知道他所有的稿費其實一部分買了這個房子，剩下的，都在一個賬戶——一個他為自己離開後，母親準備下的。

他準備好了母親生活下去的物質基礎，也準備了精神支柱。他的性格和以前大不相同，但心思還是一樣縝密，編造的謊言有時候自己都能信。

何資承認過伊尹的聰明，因為他與生俱來好像可以看透人心，只需要相處一天，就可以揣摩這個人的喜好秉性身份等等，善於讀心，當然善於藏心。

這也是為什麽在業界傳奇人物一般的何資治療伊尹四年，卻始終壓不下他的抑郁的原因。

因為受的打擊過大又不同一般人的伊尹有時候會掩蓋。而這種掩蓋，有時比窺探的技能更爐火純青。

伊尹瞞過了母親，瞞過了何資。讓他們相信自己已經去國外散心。

他換了手機，沒有網絡功能，每天根據鬧鐘的提醒起床、吃物業配送到門口的三餐、服藥，藥效起來後入睡。

其餘時間？

他讀書。

他掃空了一家網上書店所有不暢銷的書，都是些現代人不怎麽要讀的，泰戈爾、詩經、莊周之類，他年少時早已通讀，但似乎抑郁把記憶力也有點挫磨，看起來就像不太熟悉的新內容，只是看到特定章節會突然想起，噢，下一句是那個。

他需要平靜。

【媽，我到了。嗯，是的。沒有，沒有不高興。嗯，有吃飯。吃的葷素搭配，還有水果。好，知道了。】伊尹的聲音結束。

但這聲音不只是在伊尹空蕩蕩的豪宅裏和毛敏慧在的何資家，遠隔重重大陸與大洋的英國也是。他還騙了一位既是他的讀者又是他的英語老師的教授來擔任話語傳遞紐帶。他給的新號碼，只有被他善意欺騙的三個人知道。

教授一接到那個號碼的來電，就知道是毛敏慧和何資，這時候就會用上另一只手機撥通真正能聯系到伊尹的電話，完成這遠隔重洋的跨國IP。

是的，伊尹的後路。

這就是他會用的方法。通過假的，來哄他在乎的人安心。

他不光在攢錢為母親安排優渥生活，還資助了開發智能對話系統的科研組。

還有兩個月，既會虛構他的聲音，又會虛構他的圖像的程序就將編寫完成。

那麽他也可以放棄醒過來了。這個世界的真相太脆弱尖銳。

伊尹不可否認是個幻想狂，怪念頭層出不窮。但是也正是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構建了他的成功。如果沒有想象力，那就真的活該平庸。

但是創作的人的想象力要提高到更高要求，靈感就是來的時候難以抑制，你覺得此刻不當，想留到適當但它是不會允許的。就像詩人通常有一兩句“金句”，通常他不必說寫到這兒了就冒出來，是平常想什麽有所感悟或者就是特定時候腦子裏一句一句往外蹦。這種時候不常有，有的時候創作家自己本人也嫌煩（到底是哪個混蛋把煩變成了伊尹他的口頭禪，他還覺得用哪哪合適），但他不想要，找個什麽“冠冕堂皇”理由就不去做就覺得心情不錯，這只是來自抑郁患者的推延逃避癥狀，並不是你的頭腦告訴你應該這樣的。

前面說起過，何資認為人病中會出現幻覺，而這種幻覺往往是淺意識的，幻覺往往伴隨著昏睡，睡眠並不熟，所以大腦皮層仍然活躍，甚至要比平常大腦自行運行機制遮蓋真正意圖要來得討喜，一旦疾病來襲，就意味著做這些的細胞神經，特別是伊尹極強的藏掩力，自動癱瘓了，所以何資能看到他迫切需要得到的了。

比如伊尹夢見了一場重大的考試，重大到影響人生。他夢見自己未通過，然後情緒低落，進而自怨自艾，在一家飯館，與面善的老板娘談話。老板娘說起自己女兒也是抑郁患者，他就開始抱怨，傾訴自己所受的不公。——裏面顯露了什麽？顯示了伊尹始終掛懷高考的無緣參加，掛懷人生軌跡的強行被扭轉，不能放下又無地傾訴。

當然也不是全部夢都是反映他的心理。還有一些稀奇古怪詭異難解。比如後來變成志怪懸念連載的《25點》，有民國背景假死最後反殺兇手的《幽騎行》，有貌似青春純愛短篇的《沒有，只是愛你一副皮囊》。相助未婚先孕少女推心置腹再三勸導的偶然出現男孩，兩人在生育與墮胎踟躕，當觀眾都以為是一篇小清新愛情暗戀，純良男主角要喜當爹接盤女主時候，最後結局卻發生男主誘使女主殺死尚在胎中嬰孩只為了給她類似一個皮膚妊娠紋的疤痕以報當初母親因生產這個異父父妹妹難產而逝。

都挺暗黑吧。

這些卻是與伊尹潛意識無關的，只有出現伊尹的夢境，裏面的伊尹所展露的情緒變化，事態接下來的發展，才是真正心理的反射。一些沒有出境的伊尹的，只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夢。

但是有一段時間伊尹久病不好，藥效相沖所以只能暫停富馬酸喹硫平，數不清斷不了的虛幻開始纏繞。這就是《前朝》的由來了。

做夢很尋常，做噩夢更是可以稍微清醒換個心情可以解決。但是當你不斷做夢，自己卻掙紮不出來的時候呢？

《前朝》就是另一種伊尹心理反射。

一個個自己從未經歷的夢，卻無比熟悉覺得似曾為之，你會不由自主相信一些論壇上說的，這是你喝孟婆湯不夠量，所以殘存了上輩子，上上輩子的記憶，累積起來，當你意識在最脆弱的深夜，它就重現了。

說實話，輪回到底存不存在，輪回是什麽感受，人的記憶轉世是不是保留得下，沒人說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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